在怀集的那段时间,邓焕弟是我遇到的最开放的人之一。听完我的自我介绍,她在电话里说:「你是记者是吗?那你来我店里吧。」
她的故事曲折,浓度极高,或许是怀集女儿们人生命运的一个切片。
她今年34岁,在县城开了两间酒店式公寓,在公寓小小的前台,她笑,站起来招呼我。她头发染过,眉眼很好看,笑起来有酒窝,旁边还有两个女儿,大的读小学,小的刚满两岁——这天是周六,女儿们不上学,她只能带在身边,从路边的粉馆买一碗粉,喂给小女儿当午餐,开着抖音视频分散女儿的注意力,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,「没办法,我是单亲妈妈」。
焕弟同样出生在农村,父母生了5个女儿,第六个才是儿子。长姐叫前妹,她是老二,取名焕弟。小学三四年级,她就成了劳力,每天放学回家,种地、种菜、挑水、浇粪。她的大拇指没有指甲,整个是扁的,是小时候不小心伸进打稻谷的机器里,夹断了。父母没带她去医院,用烟丝裹住伤口止血,她哭了好几夜,挺过来,大拇指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肉。
读书是很难坚持的事情,小学四年级,家里就开始欠学费,每周老师都叫她去办公室,每次她都说,晚点交。熬到初中,还是没钱,功课跟不上,回家是干不完的活,太苦了。她想过自杀,纠结到底是喝农药还是跳河,哪种死法没那么痛苦。初二,她决定辍学,或者说,现实让她只能辍学。
姐姐比她辍学还早,14岁就被叔伯带出门,在做纸钱的厂里糊胶水,每个月工资寄给父母。过年姐姐回家,她看到她的手,因为长期碰胶水,手是破的,一直在掉皮。
焕弟出门是16岁,去了顺德一家玩具厂,踩缝纫机,给娃娃缝珠片,干了一个月,她看到工友的手指被针车直接扎穿,心里害怕。一个时代背景是,当年一位深圳的手外科医生,在出席联合国劳工问题论坛时说过,他10年里做过大约4000例断指再植,相当于每天一例。她不愿意再进厂。
之后的六七年,她仿佛浮萍,在世上寻觅工作,也寻觅爱情。工厂出来,她在广州看档口、卖手袋,很快因为生意不好而关张,她又去了理发店打工,但几个月后手因为长期泡水而过敏,做过餐厅,又被人「洗脑」去做直销,卖保健品,天天听课、喊口号,台上老师讲,要有五大梦想:健康,财富,房子,票子,车子。
她也开始恋爱,初恋是隔壁村的男生,两人都腼腆单纯,只拉过手,妈妈不同意这段关系——算了风水,他们在一起,家里会有白事。她听话,分了手。后来又爱上一个男生,在一起两年,看了对方信息才发现,男生爱上了别人。她灰了心,身无分文,决定离开广州,坐了20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到北京,漂了一年。在天坛的自助餐厅做过服务员,住在地下室,又在丽泽桥的网吧做收银,工资不多,周末一个人,她会出门逛北京的景点。
到了23岁,人还很年轻,但心已经疲惫了。她回到广东,开始在酒店做前台。
姐姐给她介绍了一个男人,算是老乡,大学本科毕业,在工厂上班。这人有点木讷,但她觉得人不坏,学历又高,对下一代有好处,就这么稀里糊涂结了婚。婚后她很快怀孕,生产时痛了十七八个小时,想打无痛,要加1000块,丈夫纠结了半天。生了女儿,她就在家带孩子,丈夫一个月给八九百,手心向上的日子不好过。更大的分歧是,她想着如果第二胎还是女儿,也不准备再生了,婆婆不同意,一定要生男孩。她不想再待在老家,想出门挣钱,问丈夫的意见,丈夫不回消息,她还是出了门,到了广州。夫妻感情淡,从来都是她主动,有一天她想试一试,给丈夫一周时间,要是一周他都不联系自己就离婚。真的一周没联系,她也真的离了婚。
过了一年多,又遇到第二任丈夫。这个人她真心喜欢,看着人挺好啊,会疼人,下了班他做饭,会用毛巾仔仔细细地擦地。结了婚,情况变了,一次喝了酒,丈夫动了手,她没报警,接着她怀了孕,孕期丈夫再次动手,第三次是生完孩子,丈夫用脚踢了大女儿,打了她,又踢了小女儿,两人争执的时候,他拿出了一把刀。
情节太过离奇,但焕弟找出了一段视频给我看——当时因为小女儿出生,家里装了监控,刚巧拍到丈夫拿着刀把她逼进房间,她划伤了手,一身的血。因为这段视频,她当天报警,妇联介入,12天后就判了离婚。
她的命运里有非常「勇」的部分,她做了几年酒店前台,人热情又敬业,积累了经验。第一段婚姻结束后,她贷款几十万,刷了好几张信用卡,在怀集开起了酒店公寓。遇上风口,她赚了钱,一个月比以前打工一年挣得还多,买了两套房。婚姻再坎坷,她都爱笑,因为她相信,人要是愁眉苦脸,天上掉钱都接不住,「人要有笑容,钱才会给你」。
一路都是陷阱:如果接受第一段乏味的婚姻,如果不敢在被家暴时报警,如果不敢贷款创业,她都过不上今天的生活。
她也是一个温柔的妈妈,两岁的女儿吵闹,她会平静地商量,「妹妹,声音可以小点吗?」她挣了钱,通过起诉拿到了大女儿的抚养权,让她读了县城最贵的私立学校。她觉得女儿们可以不结婚,她的两套房子,可以为她们兜底。
但同时,她依然有嵌在这个文化系统里不可自拔的部分——她信命,总去算命,觉得世界上肯定有「命好的、幸福的女人」,只是她刚好不幸。这两年,想到自己遇到的这些事,她会「恨自己不是个男人」。
广东的秋天,我们还穿着短袖,在她家里喝酒。她流了泪,说还想要再生一个男孩——在她被家暴的时候,她叫父亲来帮忙,父亲来了,但却不敢说什么,她恨,她怨,觉得解决办法只有一个,那就是生一个儿子,家里有个男人,才能保护家里的女孩。如果再生,她说,她会去检测胎儿的性别。
我们很难用一种精英化的视角去评判焕弟的选择,她的故事也很难全部展开,生活的褶皱实在是太多了。一个女性在底层丛林中,受过如此多的苦,她只是凭借本能地意识到了,换个性别,或许就能更轻易地活。